文/韩达
一
同盟山其实只是一座土丘,成因是三千多年前“武王伐纣”时,八百诸侯为表示伐纣决心,捧土堆起来用于宣誓的盟台,位于今天河南省获嘉县城城东北角。
在中国的地理版图上,它可能是最不符合汉语词汇中对这一概念的解释了。然而,既然能把一座高不过十米、占地不足五十亩的土丘称之为“山”,一定有其自圆其说的理由,而且还有其深远的历史意义和厚重的文化内涵。
同盟山,和“武王伐纣”相联,与三千多年前那场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“牧野大战”有关。明人许仲琳所著《封神演义》里的许多故事情节,都是以这块土地为背景的。
获嘉县古属冀州,称宁邑。西周建立之初,周武王为纪念伐纣之前在此修兵练武,遂更名为“修武”。公元112年,南越国相吕嘉叛乱,汉武帝遂调兵遣将讨伐。次年,武帝东巡到此,欣闻叛乱平息,并见到前方送来叛相吕嘉首级,故取擒获吕嘉之意,于此置县建城,取名获嘉。但人们更愿意对“获嘉”二字望文生义取其吉庆、欢乐、善美之意。
美好的东西总是牵情的。适逢第十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颁奖会在此召开之际,“2024知名作家获嘉行”活动序幕也正式拉开。
春夏之交的豫北平原,一路望旷野平川,小麦正在抽穗扬花。青绿无边的麦田里,香雾缥缈。车行其间,夹道绿树浓蔽,月季开得火红。拥有300年种植历史的花卉大县,遍地生机,花堆锦簇。身处其中,醉饮红翠,目不暇接。那景象借用李贺咏春之句:“芳蹊空影成花洞,柳结浓荫花带重”也不为过。
视野里,偶尔闪过一两座被墨绿的杂树覆掩的土丘,当地的文友介绍说,获嘉县境内据史书记载曾有近千座这样的“土堆”。那是“牧野之战”后,安葬阵亡将士的墓冢,现在所剩无几。文友的介绍,引得我再次注目。那突兀于麦田的墓冢,尽管顶端被低矮的草木所掩,但高耸的墓体却清晰可见。虽然用黄土夯筑,却屹立风雨千载,仍不失骨架,在春夏之交的阳光下,兀然耸立,似在提醒后人容易淡漠的记忆。
同盟山已近。而我闭目浮想的,是三千多前那鼓角争鸣的战场,那些年轻、曾经鲜活的生命——思绪如风,飘荡于千年古城上方的寥廓蓝天。
二
牧野古战場只活在记述历史的文字里。今天的获嘉县境内已无痕迹。
《诗经•大雅•大明》“牧野洋洋,檀车煌煌,驷骤彭彭。维师尚文,时维鹰…….”是最早记录这场战争的文字。与《史记》《尚书》一样,常被后人引用,诵之千古。一句“血流漂杵”,让人似可穿越到那个旷远的过去:战鼓雷动,杀声震天,敝天的旌旗下,万千将士陨命疆場……
牧野之战是推翻殷商王朝的一場决定性战役。战后可供今人凭吊的,就只有这座同盟山了。据《获嘉县志》记载:武王庙始建于周末,至元代毁于兵燹,重修于明成化四年,后又经清朝、民国时期多次修葺,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定为省级文保单位后,当地政府对整个庙宇及配殿等建筑群,进行了全面的整修、恢复重建,形成了今天全国唯一的、以祭祀周武王而命名的庙宇。
高大的周武王塑像伫立于广场中央,头戴周制帝王冠冕,身披战袍,手执战剑,气宇轩昂。凛然的神情俨然是战前准备出征的形象。
春风徐徐,午后的陽光把“牧誓园”三个大字映照得分外醒目。那副深勒于门柱上的楹联也泛着暖光:
牧野大战,武王率军举誓地;
宁邑聚师,诸侯联兵结盟台。
二十二个苍劲的汉字,含着至深的意味,把八百诸候出征前的决心概括得淋漓尽致。默念着这副对联,似有一种豪情从心里砰然牵出,有些愤懑,更有些悲壮。
时值周末,广場上游人如织。暮春时节的天空,几缕闲云漂浮在蔚蓝的天空,显得澄澈而又安祥。这座三千多前帝王的雕像,在这样的大背景下,与当下的景象形成明显的反差。恍然间,我想起距此几百公里外的“秦赵会盟台”——那是距牧野之战767年后的秦赵两国国君之间的会盟。两国因战争会盟,又因会盟使双方偃旗息鼓,把随身携带的刀枪剑戟用黄土掩埋,堆彻而成永存至今的会盟台——书写了一段化干戈为玉帛的和谐传奇。
武王庙建在高不盈十米的同盟山上。无論是建筑规模,还是占地面积,在庙宇林立的神州大地,都排不到上乘。但其影响深远且意义非凡。即使在今天,我来凭吊,身披槐荫柏影,春光盈心,也会生出缕缕怀古的遐想。
参差错落的建筑物之间,像许多庙宇一样,多松柏等长青类树木,有各色花草点缀其间,视之带给人赏心悦的感受。同盟山有功社稷并遗泽后人,周武王是一位值得书写的历史人物。获嘉人无疑也常引以为荣。作为一处知名度宏远的历史名胜,它将会随着旅游业的发展而为更多人所知。而纵览中国历史,几千年来除炎皇二帝之外,后人专为一位帝王建庙纪念的屈指可数。因为每一个朝代的更迭无不是充满血腥。据确凿的史料统计,中国古代的611位帝王,其中有233人是被杀死在皇位上的。
权力之祭沾满了鲜血。从纯粹的哲学意义上讲,每一种新事物的诞生,既意味着孕育,也意味着毁灭。
三
昔年催征的鼓角早已随风远逝。武王伐纣的英雄时代也早已隐入历史,却依旧惹后人以各种形式祭典怀念,也算是对昔年风云人物和功业的肯定吧。庙前一株千年古槐上挂提示牌标明,系一千多年前武则天路经此地所植。寿之于人,不能逾百,草木之躯却能耐久。想到这些,总不免心怅怅然有所憾万千。
千年的唐槐枝丫上系满了祈福、许愿的红丝带。文王殿和财神殿前的草木上似乎系得更多。两殿极尽庙祀之盛,其排場不亚于武王大殿。周公和财神的坐像,身穿绣满金龙的红袍,头戴冕旒,均似有几分帝王之气。朝拜者的焚香点烛到了这里似乎都不能尽意,想必都与研究《周易》和祈求发财的心理有关吧?
离开武王庙,我仿佛告别了一段历史。中外历史上,有不少所谓的“伟人”,他们不惜以千万人的身家性命,和举国上下的物资积累,去换取所谓不可企及的伟业。无論成功与否,对于历史来说,千万人的生命是很容易被忘记、被忽略的,历史留下的,往往只有他所成就的“伟业”。
回望默立于同盟山上的武王庙,道旁苍翠的侧柏和离离花草,在和煦的春风里摇曳生姿,武王大殿屋顶的琉璃瓦,沐浴着千年的流云、疾风、骤雨和飞雪,在沧桑的岁月里维持着曾经的尊严——是周武王的遗风吗?
“自是寻春去校迟,不须惆怅怨芳时。”周武王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继商朝之后的第三个朝代,也是最后一个完全实行分封制度的世袭王朝。推翻商朝统治的牧野大战结束后,姜子牙为武王的将士封神,为天下的山川草木河流……封神,殊不知他们死后,也会被后人封神祭拜?
一千多年前的秋天,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为同盟山题诗曰:“吊民伐罪事已空,落日荒台动秋风。八百诸侯今安在?独留乔木恨无穷。”诗人到此,不只是游,诗中除绘事之外还兼言情,今天读来还让人心系沧桑。
我无缘逢乐天翁于此,更不曾有他唾地成文的才思,只独自在离去的路上,如盲翁扪钥般思绪万千——武王伐纣的历史虽距我千年,但同盟山却近在咫尺,我是否可借无声的语言交流,抵达一种独有之境?
是夜,入住同盟庄园。临睡前,观看了一个小时的《同盟封神大典》。该剧融歌舞和当下许多现代艺术元素为一体,再现了三千年前的许多場景与情节。尽管剧情居于虚构,但心却为之所动,且能沉浸在那种韵味十足的情景里。
同盟山下,应该荡响这样的声音。
夜梦中,我又登上了同盟山。
作者简介:韩达,河南焦作市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河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,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,迄今出版发表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《传道红书》《菩提树》,散文集《守望理想》《心上的风景》等。